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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有些人能活到行将就木的年纪,约莫凭的全是运气,殷先生,您说这样子的人,若哪天运气用完了,是不是就该……死了?”
尽管严老头生生将后面的话咽回了肚子,凌湙也没假装和气生财的略过,倚着胳膊肘边的茶杌子,与殷子霁含笑讨论。
殷子霁袖手立于一旁,月白长裳外罩了件雾青大氅,眉目疏朗,青黛流觞,姿仪更无双,与之相对的,则是主座上的凌湙,靛蓝袄袍叫他扑腾的一身灰,脚下靴沿沾土,箭袖边角磨损,护甲与腰封上镶的皮革更有崩裂之势,唯一能显出他身份尊贵的,竟只有头顶上的金玉小冠,拢着一头黑乌乌的头发,泼出一股子蓬勃朝气。
蛇爷倒是想往他身上堆锦衣华服,可从头一回凌湙上了城门楼子,将满身锦缎蹭的乌漆麻黑的回来后,他就歇了那些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,特意找了些耐磨的料子给凌湙穿,只这样也挡不住凌湙糟践衣裳,每回骑马出门,不挨蹭的满身灰土不回程,磨损些衣料都是小事,有一回甚至掰折了一杆枪,问就是闲的想试试枪挑岩石壁的承重力,三天两头的换一身衣服算什么,人家天天换兵器。
凌湙摸摸鼻子觉得有点痒,一抬头,果真与院中背着手的蛇爷对上了眼,他当是看到了又掰折的断刀,正觑着门角前的空隙查看他新上身的袍袄,一眼就抽动的眉角直跳,吹胡子瞪眼的往后院准备热巾子水盆去了。
明明忍不了一身脏污上榻休息,却总扑腾的一身土回来,不沐浴清理,怕是两天身上就得搓泥球,赶路奔波那会儿都没这么邋遢的人,没料有了宅院地盘后,竟突然不讲究了。
蛇爷边走边摇头,这主子咋变得这样不好带了呢!
凌湙也郁闷,蛇爷自从将大部分事情交给殷子霁后,所有精力似乎都拿来盯了他,衣食住行样样管,要不是凌湙不习惯有人守夜,蛇爷能打铺盖卷的到他屋里陪夜。
真是,从前怎没觉得蛇爷有老妈子的爱好呢!这倾向说来就来,直叫凌湙招架不住,暗气幺鸡怎还不回,也好替他分担分担蛇爷过剩的关爱。
一老一小都在嘀咕各自的变化,都盼望着能有人来分担(规劝)一把对方。
殷子霁笑眯眯的不揭穿这老小的对抗,这在他看来其实更优于严己守责的上下之分,让这贫瘠的漫天黄土,更多了一丝人情味,热闹喧嚣有活气。
主子欢腾了,底下人就容易活了。
威信可以用实力维护,而非端着个尊贵的架子令人退避,生造出高高在上之感,锦衣华服扮的是外观,心有丘壑才是统御一方的卓绝者。
凌湙天天往岩石壁上试刀枪,又让他好好将烧毁的虎威堂复原,特别是地下通道那处能容百多人的岩石洞,架了吹风鼓,打了烧铁炉,加上他们一路上损耗的断刀断枪,殷子霁已经隐隐明白了凌湙的打算。
冶铁炼刀,每个拥有私兵的世家豪门里,都会有这样的配置,凌湙想要发展,就必须得有这样的私窑,实现兵器自给,只他现在看不太懂凌湙拿岩石峭壁试刀枪的用意。
大徵的冶炼技术人才,一半在皇家,一半在各地的豪门,漏出来的零星只言片语,叫能人摸索了多年的结果,只能仿出朴刀的三分之二强度,折损率比皇家兵器库里出来的更大些,但有总比没有的强。
凌湙此举,让他隐隐有种猜测,联系他原本的出身,公门之后,冶铁孤本,似乎合情合理,可他却又不敢提前问,怕有涉及到凌湙需要防备的秘密。
谋士的生存守则之一,就是不对主上未透明的事情过度关心,秘密知道的越多,死的越快,在未彻底站上某一任主上的贼船时,他们得为自己留一条后路,除非是歃血为盟以命跟随的主上,那就是主上不说,他们也要问个清楚明白的。
所为用人不疑,疑人不用,就是在开诚布公后坦诚相待,凌湙没有逼他和齐葙效忠,殷子霁目前便也处于观望中,事情照做,且不敷衍,能力该施为施为,但更多的关于边城的规划,以后的发展方向,包括凌湙手里的筹码,他都没有问,与其说他是谋士身份,不如用幕僚二字更符合现阶段情形。
他尚且没有为凌湙谋划过任何事情,做该做的,不问任何决策,譬如之前的围捉韩泰勇之计,譬如现在的城北乡老,关于安置灾民营的抗议问题,幕僚无权替主上抉择,但谋士可以。
不越权,只做事,就是他现在和凌湙互相安然的相处之道,且目前相处愉快。
殷子霁挑起一抹风光霁月般的微笑,眼中熠熠生辉,漾的满厅华彩,便连声音都透着清浅的雅致,“是,这样子的人,在主上手里,确实活不过明天。”
已经意识到说错话的严老头尴尬的站着,望望殷子霁,又望望坐没坐相的凌湙,瞬间额汗直冒,强行将话往回圆,“当然,凌公子出身本不凡,太师伟绩满朝皆知,文魁之首并非浪得虚名,如此才能得文武百官倾心相护,恰逢其难时,力保其家眷性命尊严,便是往前数百年,也没有人能做到如此受百官爱戴的,凌太师实乃我朝栋梁,社稷砥柱……”
后面的“可酌情改动规则,准凌府女眷入驻城北”等话尚未出口,就又叫凌湙将话题截了过去。
凌湙,“哦?那照你这么说,便是陛下错判的凌家,冤杀了凌太师,亲手摧毁了社稷栋梁之才,乃……”
严老头没等凌湙把话说完,扑通一声就跪下了,面容煞白,脊背发凉,“小老儿不敢,凌公子切切不可将妄议君上的帽子扣在小老儿头上,小老儿承担不起那样的罪责,请凌公子高抬贵手,原谅小老儿一时糊涂的嘴快之举!”
一行说一行就有晕倒昏厥之势,好悬叫殷子霁给扶住了,是一边把人往身后的椅子上搀,一边开口打圆场,“严老不必如此惶恐,我家主上就喜欢跟人开玩笑,他没有恶意,也是爱逞口舌之快而已,哈哈哈,严老老而弥坚,当不会与一介小儿计较,一如您之前口快,而我家主上也不予理会一样,来来,喝茶,玩笑之言,大家都不必当真,喝茶喝茶。”
凌湙哼了一声,牛饮一般咕咚将茶灌进肚里,抹了嘴起身便道,“刚好,咱们进城也有几日了,是时候将百姓召集起来,宣示一把咱们自己的主权,殷先生,安排一下,半个时辰后,令四门百姓到城中心的刑狩场集合,我有话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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